·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任硌、吴晓颖
【资料图】
清明时节,川西高原小城理县乍暖还寒,山上的冰雪还未融化,高山羊角花含苞待放。
地处半山腰的一方新墓前,罗勇权摆放上蜡烛、菊花,凝视着石碑上妻子的名字,他眼中含泪:“你走得太突然了,一句话都没留下,没能等到见女儿最后一面。”
2022年10月19日,在壤塘县开展交叉巡察工作期间,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理县县委第二巡察组组长杨红丽突然病倒,因蛛网膜下腔出血、脑干出血抢救无效,于10月31日离世,年仅49岁。
她牵挂的古城村通组公路已加宽;桃坪村果园里老化的水管完成了改造;走访时遇到的李大娘吃了药风湿症状已缓解……她匆匆离去,仿佛化作山岗上年年怒放的羊角花,时时注视着身后那片她倾注了青春、汗水和生命的热土。
杨红丽生前照片。受访者供图
无私奉献的基层干部
“丁主任,明天上午能交巡察报告。”昏迷前,杨红丽打的最后一通电话,是跟壤塘县纪委常委、县委巡察办主任丁韬对接工作,时间是2022年10月19日中午。按照计划,提交巡察报告后,杨红丽要赶回理县,参加四川省委巡视组对理县开展的机动巡察。
没有下一次下乡了。几个小时后,她被同事发现昏倒在房间里,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改好的报告和没有喝完的红景天口服液。被送往医院后,杨红丽再也没有醒来,直至离世。
巡察壤塘县纪委监委机关、县委组织部两个部门,和组员们连续工作28天,共翻阅文件1127册(卷)、个别谈话48人次、完成巡察报告2份,这是杨红丽生前最后一次参加巡察工作交出的成绩单。
2022年9月,阿坝州首次对州内多个县纪委监委机关、县委组织部开展巡察工作。杨红丽主动请缨,9月22日带领11名组员从海拔1880米的理县奔赴海拔3280米的壤塘县进行交叉巡察。
到达壤塘后,海拔陡升给杨红丽带来头疼、胸闷等不适,但她第二天仍坚持投入高强度工作中。查阅文件、个别谈话、入村走访群众……她和组员放弃国庆、周末休假,经常加班到深夜。
“组内成员多是第一次参加巡察,杨组长凡事亲力亲为,手把手教我们如何把问题找准找实、查深查细。”组员李雪说,杨组长昏迷前一天,修改巡察报告到半夜,次日上午,她突然头痛得一边用手拍打头部,一边还在坚持工作。我们劝她回去休息,她却不肯。
如果不是选择留下,或许杨红丽不会走得那么匆忙。在壤塘工作期间,杨红丽身体出现持续不适。“几次劝她,顶不住就向组织报告,请个假。她却说,组里也有同事出现高反,大家都在坚持,她作为组长,更不能走。”回想起妻子生前的“执拗”,罗勇权心疼中透着无奈。
杨红丽顾不上自己,但对其他人,她总是很上心。出发去壤塘前,她给组员们准备了高反药物、氧气瓶、晕车药,还有路上吃的干粮,蛋糕、牛奶、自热米饭。深秋的壤塘下起大雪,暂住的宾馆没有供暖,晚上要盖几床被子,杨红丽协调宾馆为大家提供取暖器、电热毯。在“交叉巡察组”微信群里,微信昵称“满”的杨红丽,每天在群里询问组员的身体状况,叮嘱大伙注意保暖、小心感冒,喊大家去吃饭,如今组员们再也听不到这些“唠叨”了。
“她从未提起身体不舒服,谈的最多的,是让找政策清单上的文件。”丁韬说,在短短一个月里,杨红丽一行高质量完成了巡察任务,发现被巡察单位对上一轮省委巡视反馈问题整改不彻底、影响期内干部调动制度执行不严格、办公经费支付不合理等问题32个,反馈报告提出的问题客观精准,发挥了刀刃向内的政治巡视利剑作用。
铁面无私的“纪检尖兵”
一张桌子、两个文件柜、窗台上摆放着小盆绿植,走进杨红丽生前的办公室,整洁略显空旷。文件柜里放着一沓厚厚的笔记本,记录着她工作以来的点点滴滴和学习心得。打开一本,其中一页写着“基层纪检工作实践与思考”:“纪检干部要深知权力来自人民,要摒弃傲气、官气、暮气,涵养正气、朝气、才气”。
杨红丽生于理县通化乡农村,是土生土长的羌族干部。1995年她从阿坝州财贸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通化乡财政所,后调入蒲溪乡工作。
2008年汶川地震后,杨红丽在抗震救灾中表现突出,临危受命担任理县蒲溪乡纪委书记。她在干中学,学中干,成为行家里手,还获得大学本科文凭。很快大家都知道,这个清瘦干练的女子脾气好但骨头硬,查办案件敢于较真碰硬,面对群众中的“蝇贪蚁腐”,决不姑息迁就。
2013年,杨红丽到上孟乡日波村调查村支书祁某某涉嫌私自保管土地复垦补助资金案。和她同去的郭燕说,当时村干部态度嚣张,不愿交出账目资料,甚至恐吓道:“我在理县不怕哪个,小心收拾你。”
杨红丽决不退让:“我就在纪工委上班,你随时都能来找我,但违法乱纪的事一定要查!”最终查明,祁某某私自保管土地复垦补助资金4万元,被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理县是藏、羌、汉多民族聚居区,人口不足5万人。县城不大、人情却密,遇到托关系、说“私情”,杨红丽都挡了回去。这些年她查办案件,得罪了一些人,有的朋友见面连招呼都不打了。亲友劝她,都是熟人社会,何必那么“较真”。杨红丽说:“干纪检哪能怕得罪人,只要没有整人害人之心,现在得罪人,是不让他们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2015年底,转任理县财政局纪检组长后,杨红丽注重发挥派驻监督“探头”作用。一上任,就在“人”“财”两个关键点上着力,在她坚持下,理县财政局常态化开展警示教育、签订党风廉政责任书、建立内控制度、对职工食堂账目进行公示。
理县财政局局长陈益珂说,以前局里存在重业务、轻党风廉政建设、人事任命首重业务能力等问题。杨红丽担任纪检组长后,建立起了成体系的预防腐败制度机制,一些业务能力强但廉洁从政意识薄弱的内设部门负责人被调整。
2021年,杨红丽被调到巡察岗位,干的依然是“得罪人”的活儿。和杨红丽一起巡察,也算是“苦差”。下乡入户走访,她常随机到农户家中了解情况;到了饭点,拿出自带的方便面、自热米饭,喝点水对付一顿。
巡察工作不仅要发挥“探照灯”“显微镜”作用,更重要的是运用巡察成果,以巡察整改提升基层治理效能。杨红丽在桃坪镇古城村巡察时,有群众举报:村集体果园外包后,租户多年未付租金。村干部推诿说是村两委换届前签的外包合同,不清楚情况。性格温和的杨红丽当场“发了火”:“不管旧账新账,都是‘民心账’,群众意见这么大,必须彻底查清解决。”
杨红丽对整改事项紧盯不放,根据她的建议,租约期满后,古城村召开村民大会商议土地租赁价格,租金改为一年一付,由桃坪镇司法所制定规范的合同与租户签约。桃坪镇挂职副书记任继东说,合同不规范、管理薄弱、监管不到位,是桃坪镇农村集体“三资”管理存在的普遍问题,古城村的做法,为其他村解决承租集体土地管理混乱问题提供了样板。
给人温暖的“暖心大姐”
在纪检战线工作14年,杨红丽经历了“三转”、巡视巡察全覆盖、监察体制改革。理县县委常委、县纪委书记、县监委主任付水冰评价道:“只要工作需要,组织安排她去哪儿,她就在哪儿扎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无论做什么工作,她始终兢兢业业。”
在杨红丽看来,个人职务进退留转都是“小事”。她曾担任理县米亚罗片区纪工委书记。纪检监察体制改革撤销片区纪工委后,组织找她谈话,她选择坚守热爱的纪检工作,甘愿从正科级岗位调动到副科级岗位,一干就是6年。
有人问她:“怎么没被安排到正科级岗位?”
她说:“县里岗位有限,不可能每个人都有合适的正科级岗位。我是真心喜欢这一行,不后悔这个选择。”
同事们说,红丽总是有事争着干,有推荐表彰、调任升迁不争不抢。这个热心细心、可亲可敬的大姐,总是带给人温暖。
同事罗斯基仍记得两人初次在办公室见面的场景:高高瘦瘦的杨红丽穿着一件灰色旧外套,微笑着把泡好的柠檬水递给她说,“小罗,你来了,乡镇工作辛不辛苦?”
杨红丽还把她的“业务宝贝”——一本自己装订得厚厚的业务工具书送给这位纪检新兵,鼓励道:“小罗,我们干的是‘得罪人’的活儿,会有人不喜欢我们,但办理每个案子都是对自己的突破,能学到很多知识。”
同事家里有事,她都会去帮忙,群众有困难找她,她总是伸出援手。去壤塘县前,杨红丽还张罗着帮河坝村村民王香姑家找销路,卖掉了滞销的100多只公鸡。在她的工作本里,记录着上山下村收集的民意诉求,即便有的诉求不在巡察内容和职责范围内,她也耐心向群众解释、尽量帮助解决。在她看来,纪检监察工作是政治工作,也是做人的工作,要用心用情解决群众的急难愁盼。
热心肠的杨红丽遇到难事,却常自己扛,从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理县地处青藏高原东南部,山洪、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多发,杨红丽多次冲在抢险救灾一线。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在蒲溪乡任计生专干的杨红丽一头扎进抗震救灾工作中,疏散转移受灾群众、发放救灾物资、统计灾情,几个月没有回家。
地震后蒲溪乡与外界道路、通讯一度中断,杨红丽的女儿、丈夫都在外地,她白天忙工作,晚上坐在帐篷里流泪。地震一周后,她才得到亲人平安的消息。杨红丽的女儿从小被送到寄宿制学校,丈夫在茂县天龙湖水电站工作,一家三口长期分居三地。杨红丽在理县的“家”,是租住的一套一室一厅约50平方米的周转房。
妈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在送别杨红丽的日子里,常年在外求学的罗满,努力回想着母亲的样子。她年少时,也曾因母亲常在最需要的时候“缺位”,难以释怀。汶川地震那年,罗满在绵阳一所小学读5年级,“地震后,同学们都被家长接走了,全班只有我没人来接。一个多月后,才见到来接我的父亲。”
在出租屋里,收拾着母亲的遗物,看着床头贴着的母女俩亲密合影,衣柜里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厨房里剩的几包方便粉丝、一罐泡菜,罗满满是心疼。她突然明白,省吃俭用供自己读书的母亲,一直在弥补无法陪伴家人的愧疚。
满满,是罗满的小名。“圆满团聚是我们一家人的愿望,很想吃到妈妈煮的饭,等她退休了全家一起去旅行,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罗满流着泪说。
手机的歌单里,保存着杨红丽生前喜欢听的歌:
你是从太阳里走来的羊角花
带着蓝天的祝福
绽放在羌山下
你是从月亮里走来的羊角花
带着白云的问候
回到了尔玛人的家
……
杨红丽走了,但又没走。这朵美丽的羊角花将永远绽放在高高的山岗上和人们的心坎里……(注:羊角花是羌族人民对杜鹃花的别称)